第630章 晚来风急(六)-《大明望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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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二十二,沈沧两周年祭礼。

    本身小祥大祥便不是那宾客众多的隆重祭礼,沈家更是办得低调,而在这个朝堂风云变换的时刻,便是有心想巴结一下新出炉的杨詹事、准阁老的,也不过是送了奠仪过来,不曾亲至。

    沈家这边除了至亲族人之外,便是姻亲几家,以及沈沧生前最为亲近的旧友、同僚、门生前来。

    毛迟作为女婿,也一般同沈瑞接待客人,只是板不住脸上总带出喜色来,未免和这氛围不符,沈瑛便将他安排在后面管着僧道祭礼事宜。

    这倒不是毛迟对已故的丈人沈沧不敬,而是因就在前几天,玉姐儿刚刚查出身孕来。

    这于二人可是天大的喜事。

    两人成亲已近三年,仍膝下荒凉,此时久盼的孩儿终于来了,自然免不了欢喜,毛迟再怎样注意板着也难免流露出痕迹来。

    玉姐儿那边只有欢喜更多,虽然毛家没有催促也不曾给毛迟添房里人,但她自己心里仍是万分焦急,多次跟着婆母各处上香求子。

    沈家二房本就子嗣单薄,玉姐儿也不免暗暗疑心自身,如今终于有了身子,虽未知男女,总算不是“不能生”,心底一块石头落了地。

    她原是同周年祭时一样,十五一过便过来娘家帮忙,没忙上两日,一次饭时忽作呕不止,沈家人还道她吃坏了东西,待请了大夫来瞧,才知是有了身孕,只是日子尚浅,脉象不甚显。

    玉姐儿原还道因着近日心里总惦着父亲大祥的事宜,多思多虑月事方迟了,却不想是有喜,不由喜极而泣。

    徐氏忙不迭的打发人备稳当的车,赶紧把玉姐儿送回毛家去。

    不单单是因着坐胎未稳需她静养,也是因着当时风俗,孕妇是不得出入白事场所的,怕给孩子招来晦气。

    今年族中帮衬的女眷多了,且还有陆二十七郎的媳妇张青柏这样的伶俐人儿,也用不上玉姐儿如先前那边张罗,因此玉姐儿也不推辞,红着眼睛上了回婆家的车,毛迟一路咧着嘴送了媳妇家里去,而后就一人儿往沈家来帮忙。

    毛太太听说媳妇有了身孕,欢喜得什么似的,立时给供着的送子观音上了香,又许下金身。然想到媳妇打娘家回来,心下又不免埋怨,有身子的人在白事上总归不吉利,又命婆子赶紧备了艾草去去晦气。

    婆子暗暗叫苦,这大冬天的,哪里还寻得来艾草。

    主仆俩计较这事,那边又来报沈家送了东西来。

    沈家每次往毛家给姑奶奶送东西都是大手笔,这次也是一般,吃用及各色补品不说,另还有沈家特特自前来作道场的道人处请来的辟邪符篆,专门为玉姐儿所备。

    毛太太见沈家做事这般妥帖,心里那一点点不满也就烟消云散了。

    *

    二十二正日子,杨廷和搁置了繁忙的公务,告了一日假,带着几个年长的儿子过来沈府。

    杨廷和如今炙手可热,自然走到哪里都有人招呼攀谈。

    杨慎不喜跟着父亲应酬,便带着弟弟们过来与沈瑞叙话。

    除了杨家二郎三郎外,同来的还有新与杨二姑娘定亲的工部侍郎李鐩之子李延清。

    沈瑞有孝在身,杨家定亲宴他没有出席,因此这还是头一次见李延清。

    李延清是个在北人中也少见的高个子,比在场诸人足足高了一头,倒是颇受瞩目。

    沈瑞远远瞧着便是心下一哂,这个儿,该当去打篮球啊,不过看上去人瘦弱了些,篮下未必撞得过对手。

    他自乱想间,那边李延清已过来行礼。李延清虽比沈瑞年长,但因着未婚妻行二,见着沈瑞便以兄礼拜见,口称姐夫。

    沈瑞抬手还礼,客气两句。有李鐩与贺家联姻之事在先,沈瑞对李家便没甚好感。此时虽与李延清算得“自己人”,却也没甚好聊的。

    李延清其实也着实尴尬。

    说起他的婚事来,真是颇多坎坷,上有两个已有官身的庶出兄长,下有继母嫡出幼弟,他虽是嫡长子,这婚事也是老大难问题。门第相当的人家都知他家情况复杂,不愿许女。

    因此当初才会嫡子娶庶女,定下贺侍郎家庶出五姑娘。

    哪知贺家获罪落得抄家下场,虽然全靠父亲李鐩机警,抢在贺家事败之前解除了婚约,但是贺家问罪后,尤其是贺老太太在都察院门前惨烈自戕、贺五姑娘自尽未遂破了相后,他李延清不免背上了个背信弃义、见死不救的名声。

    本就是继婆婆庶出妯娌都不好相与的人家,再闹这一出,他的婚事越发艰难了。

    李延清本就对婚事没报什么期望,自然也不会失望,只恨背负背信弃义的名声,日后只怕会演变成仕途上的污点,受自己的、父亲的政敌攻讦。

    那边李鐩为了淡化与贺家的关系,让儿子“因病退婚”显得真实,自然大半年不曾提他婚事,谁也没料到,他再提亲时,竟是向杨廷和的庶出次女提亲。

    彼时杨廷和虽有帝师的盛名,然论官职,少詹事不过是正四品,李鐩这工部侍郎却是正三品高官。

    而且,杨廷和那庶女是实打实的庶女,妾室养大,也不曾记在嫡母名下,甚至定亲后继母都没将其记名。那生母妾室早年得宠,但提亲时,听闻那宠妾已是在归乡途中病故了。

    这婚事未免不般配。

    京中上层圈子里不免议论,李鐩儿子虽亲事是艰难了些,但眼见后年就能参加会试,只要进士及第,自然有好人家抢着嫁女,何必早早就降低标准屈就。

    也只焦芳一党晓得这是刘瑾的意思。

    没成想这才定亲没多久,朝局突变,杨廷和一跃成了仅次于新阁老的当红人物,且是帝王心腹宠臣无疑,京中上层也立时艳羡起李鐩来,又都改口道他竟是个有先见之明的,早早结了这样的好亲家。

    李鐩这边自然十万分的满意。

    先是因着投靠刘瑾,得焦芳示警,避开了贺家这个坑,又被运作避开春汛修水利工程,而接手了泰陵工程,不仅搭上了同修泰陵的新宁伯谭祐的线,又在完工时得了重赏,成了小皇帝信重的臣子,转而督造西苑。

    这次也是应刘瑾要求而与杨廷和联姻,结果又得了这样大的彩头!

    朝局变幻莫测,这次沉沉浮浮这许多人,刘瑾那边又透了话过来,他和他兄长李鈞都会有好前程。想到现今工部尚书曾鉴也是年迈多病,上表请辞过两次了,李鐩真是做梦也能笑出声来。

    还是宫里有人好啊。

    而作为当事人的李延清,这桩婚事定下之初,他就大大松了口气。

    他在意的还真不是婚事本身,嫡庶甚的根本不是事儿,甚至岳丈高升与否他也不甚在意,家里这样的情况他心知是指望不上父亲为他筹谋什么的,他苦读也是因着只能靠自己,现下也没有靠岳父的打算。

    他所在意的是,他的名声——他既要靠自己,就不能没有一个好名声。新的未婚妻出身翰林人家,岳丈杨大人官声也一直甚好,变相洗去了他身上背信弃义等等污名——若他真是那样小人,杨家这样的人家怎会许女。

    而此时,跟着舅兄来见了他未来的连襟,……这是沈家,与贺家是生死大仇,知道贺家的所有事,自然知道自己与贺五姑娘定亲又退亲的事儿……这尴尬感便无可避免的浮上来。

    杨慎虽最初对同李家联姻持反对意见,但是对李延清此人却并没有什么恶感,这才亲自将人引荐给沈瑞。

    但当他同沈瑞聊起天来的时候,也是不会想起来要关照没话可聊的李延清的。

    李延清便也只好在旁边陪同,一言不发,一脸凝重肃穆。

    好在没一时毛迟也过来与杨慎见礼,他在春山书院读书多年,认识的人颇多,李延清又是与他一般是弘治十七年中举,自然相熟,两人很快攀谈起来,便也不显得冷落客人了。

    沈瑞与杨慎说了一番读书事,又旁敲侧击问得了杨恬近况不错,也放下心来,听得旁边毛迟与李延清对话,心道这李延清到底是少年举人,自有不凡之处,大约是家学渊源,竟于工程事颇为在行,尤其毛迟所提水利,他应答得头头是道。

    沈瑞登时对李延清也感兴趣起来,这个时代,四书五经读得好的人满坑满谷遍地都是,但实用型人才实在是稀缺,若是李延清有这份干才,他日或可合作。

    只是今日这样场合,便是客人不多,也不是能长时间闲聊的,少一时便又诸多事情来找沈瑞,外头又报游驸马府五公子到了。

    是游铉。

    沈瑞向杨慎等告罪,往外去迎游铉。

    游铉能独自过来沈瑞真是意外,通常,这小子都是跟着张会的。他亲姐夫是英国公世孙张仑,但也许是年龄相近的缘故,他却与二公子张会关系最为要好,当然,张会也是对他极好的,有什么好事儿都带着他。

    高壮的少年向沈瑞快步奔来,先一步行礼叫道:“沈二哥。二哥这几日被京卫武学的事儿绊住脚,吃住都在那边了,他叫我先来致歉,今日实是抽身不得,明日必定过来谢罪。”

    果然是相要好,开口就是为张会说话。

    沈瑞还礼又拉住他,道:“再说便外道了,这当什么,公事要紧,足领心意。”

    游铉腼腆一笑,又道:“虎头哥也是今日当值,不过稍晚些就能过来,我便自家先来了。”

    沈瑞笑道:“越说越外道了……”话未说完,目光随意往他身后扫了一眼,却在他身后发现另一熟人,不由愕然。

    但失神只是一瞬间,沈瑞迅速收拾起表情来,热络道:“五弟随我来,还有几位兄长要给你引荐一二。”

    在周遭下仆与宾客们看来,驸马府的公子,又是意气相投少年人,也当得这番热络对待。

    没有人注意,当有仆从过来要为游铉所带的随扈引路时,沈瑞只吩咐其去请瑛大爷,便将人轻易打发走,自家带着游铉几人一并往后院去了。

    *

    沈府外书房内室另有机关暗门,沈瑞与游铉及一个随从进入密室,其他随扈皆在外书房内守着。

    机关门关闭,游铉便长长出了口气。

    他个子虽快有成人那样高了,可实打实算来只是个虚岁十三的少年,头次做这样机密的事儿,进门时脸上还能强作镇定,这会儿安全了,那份紧张忐忑也就统统显露出来。

    他吞了口口水,道:“沈二哥,家父自宫里接……”

    话没说完,他身后那人往前一步,草草行礼便急急道:“沈公子,小的在此处不能久留,因此咱们长话短说。”

    这人虽作随扈侍卫打扮,唇上是浓黑的一字胡,声音却是特殊的尖细,分明是个内侍。

    沈瑞也是认得的,此人名唤刘祥云,在宫中没有正式差事,不过是指派去刘忠院里洒扫的,认了刘忠作干爹,改了姓刘。宫中大太监们都是有小内侍来服侍的,原也算不得什么,丝毫不起眼。

    只是沈瑞曾在刘忠私宅里见过他两次,知道这是刘忠的心腹之人。他既乔装出宫,又能假托驸马府的人来这边,可见事关重大。

    沈瑞一脸郑重,伸手作了个请的姿势,道:“可是师叔有什么吩咐。”

    听得沈瑞口称师叔,那刘祥云松了口气,既称师叔便是论私谊了,话便好说了许多。

    他正色道:“干爹有要事要托公子爷去办。刘瑾丘聚将王岳下狱,意在弄死他,但万岁爷宽仁念旧情,要打发王岳、范亨、徐智三个往南京去。东厂的旧人悄悄来告诉干爹,说丘聚已经派出人去埋伏在路上,要在半路劫杀三人。”

    他盯着沈瑞的眼睛,道:“干爹说,王岳现在不能死。但我们的人被刘瑾盯得死紧,现在动不得。因此叫小的来请沈公子帮这个忙。”

    沈瑞听他说出王岳来,就大致猜到后话了。

    王岳也不是刘瑾追杀的唯一一个人。前世的历史上,被刘瑾追杀的最出名的一个人就是他老师王守仁,史书上还说王守仁是作出投水自尽的假象才逃过一劫的。

    若是此时他的老师仍像前世史上那般被迫害,他沈瑞勿论如何也是要挺身而出相帮的。

    但现在,又不是他老师。

    王岳与他何干。

    那值得他冒着现在就得罪刘瑾的风险去救。

    “这个忙,恕我帮不上。”沈瑞并没有迟疑思忖,而是直截了当回绝道。

    刘祥云面上微微变色,声音也急促起来,“公子爷,你是不能帮,还是不愿帮?”

    沈瑞坦然道:“既是不愿,也是能力所限,无能为力。”

    刘祥云咬了咬牙,道:“沈公子,你家请了锦衣卫的练家子邹峰来教习护卫功夫,又配了马匹兵器,这样一支……”

    沈瑞打断他道:“大户人家多要养些家丁护院以卫家宅平安,有何为奇?小刘公公,你是我师叔的人,不必用这样的话来试探激将于我。我也不瞒你,我这边护院不过寥寥十余人有些粗浅功夫,如何与锦衣卫与东厂甚至与神机营兵士抗衡?是以,这是我能力所限。”

    “至于不愿,”他淡淡道,“我并不认识什么王岳。沈家儿郎也没必要为这样不认识的人去送死。”

    刘祥云脸上青红交织,急促的呼吸两声,才道:“是小的着急口不择言,公子爷恕罪。但,公子爷,这真是干爹的吩咐,干爹,是,请你,请你相帮。”

    “公子爷的人也不用动,”他走近了几分,“请公子爷去找张二公子,英国公府的侍卫皆是百战之卒,对付东厂对付锦衣卫都是绰绰有余。”

    “……呀……”游铉本在那边如小书生般老老实实坐着,静静听着,便说得是打打杀杀的事,也不曾让他有半分动容。但听到了英国公府,还是忍不住讶然出声。

    他随即便捂住了嘴,目光落在了沈瑞身上。

    沈瑞也有些惊讶,但旋即就知道也在情理之中,他手底下那几个人,刘忠也是知道的,只有王守仁调教出来的人尚能一用,旁人也不过是普通护院水准罢了。但英国公府的人就不一样了。

    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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