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9章 晚来风急(五)-《大明望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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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四,孟冬时节,风已浸润寒意,只是因日头出来了,晴空朗朗,便好似没那样冷了。
“倒是个好天儿。”户部尚书韩文深吸了口气,是个好兆头。他撩起袍角,郑重跪在大殿前。
他身后,九卿科道随之伏阙固诤。
韩文取出早已备好的奏折,开始朗声诵读。他今年六十有六,虽已老迈,但声音丝毫不弱,尤其此时带着死谏的气势,声音越发高亢,所吐之言更是字字如刀:
“人主辨奸为明,人臣犯颜为忠。况群小作朋,逼近君侧,安危治乱胥此焉关……
“太监刘瑾、张永、丘聚、高凤、马永成、谷大用、罗祥、魏彬等造作巧伪,惟知蛊惑君上以便己私……
“窃观前古阉宦误国,为祸尤烈,汉十常侍、唐甘露之变,其明验也。今刘瑾等罪恶既著,若纵不治,将来益无忌惮,必患在社稷……
“伏望陛下奋乾刚,割私爱,上告两宫,下谕百僚,明正典刑,以回天地之变,泄神人之愤,潜削祸乱之阶,永保灵长之业。”
他每读一句,身后就有三个年轻的给事中以洪亮的声音齐声复述。
待得最后一句,他声音未歇,身后百官已齐齐高声应和:“伏望陛下奋乾刚,割私爱,明正典刑,潜削祸乱之阶,永保灵长之业。”
这声音聚成一股洪流,直冲云霄,回荡在空旷的宫殿上空久久不散,声震苍穹,撼人心弦。
殿前无论侍卫还是内侍尽皆面上变色,有胆小的小火者甚至抖了几抖。
内阁三位阁老交换了下眼色,对这样的效果颇为满意。
现下,就只等着王岳那边如约定好的那样,拿下刘瑾等八贼了。
想皇上到底年少,见百官如此声势,再见刘瑾等被俘,事成定局,也就只会顺水推舟应下来。
他们的目光便直至盯向殿内,只等着王岳的身影。
*
后殿廊下,听着这一声声控诉,原就有些佝偻的高凤身子更缩了两分。
他凑近身旁的张永,低声哀叹道:“延德呀,你我都是忠心办差,可是被老刘他们连累了呀。”
张永口中含混应了一声,心下暗骂不已。
老子哪里同你一样,高凤你个老小子不过是听命太皇太后掌了一回选后的事儿,像立了多大功一样,呸!背地里还不是同刘瑾丘聚一般媚上揽权插亲信,要不你侄儿高得林怎么叫外头御史抓了小辫子的!
老子才是真个冤枉,老子那剿匪是真格儿的火里来水里去,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闯下功劳来,老子几时靠给皇上献什么豺狼虎豹的玩物邀宠!
他眼神阴鸷的瞪着前头站在一处窃窃私语的刘瑾和丘聚,都是这两个东西惹出来的祸事!
虽说这两个东西反应倒是快,约莫是东厂听着信儿,便急嗷嗷找了大家伙去皇上跟前哭去。没这场哭,没刘瑾那句话,今儿就冲这九卿伏阙的大场面,明年今日怕是他们八个坟头儿草都他奶奶的得有一人高了。
刘瑾这老小子……张永心里嘀咕,他也是服侍小皇帝长大的,亦能揣摩几分皇上心思,心知怕是“皇命如何能出宫墙”触动了皇上,否则也不会立时下令把王岳、范亨、徐智三人抓起来。
这仨老货落在刘瑾丘聚手里是没个好儿了,但自己八人呢?张永依旧觉得心里没底,不知道小皇帝最终会怎么做。
虽有刘瑾那句话垫底,今日这声势浩大的场面反倒成了那句话的明证。依着皇上的性子,只会更厌憎这些文臣。
但是今日这样山呼海啸的场面,小皇帝真的能顶得住压力,仍按照自己的厌憎行事吗?
张永揉了揉眉心,他好歹是有军功傍身的,估计……不会真被砍头了吧,但便是撵去南京,也不是他能接受的结果。
“老子水里来火里去得的军功……”他忍不住再次瞪向前面的刘瑾和丘聚,心里开始暗暗咒骂。
前面的刘瑾,可没有张永这样的军功傍身,也没有高凤那选婚的功劳,他,是半点儿可夸口的功劳也没有。
相反,他还是这群人欲诛之后快的“首恶”。
刘瑾的面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虽然王岳三个老东西已被拿下了,焦芳教的那些话也确实引得皇上大怒,但是,现下这奏疏,这奏疏,真他娘的歹毒啊……
刘瑾咬着后槽牙,不知皇上到底会怎样想。
他心底念着满天神佛,只求皇上千万别变卦,一双肿眼泡死死盯着殿脊上的吻兽,嘴唇翕动,却向一旁丘聚低声道:“此事一了,韩文这老匹夫……不能留了。”
他身旁的丘聚脸色虽也难看,却并不是那样忐忑不安,他低着头,靴尖点着砖缝,那劲道却是瞒不了人,就如要撬动一般。
听得刘瑾声音,丘聚顿了顿,又狠狠的点了两下,方斜过来一眼,口中不屑道:“还用你说?已在查了。”
他眼神闪了闪,如今正是内承运库收金花银的时候,他呸了一口,冷冷道:“他娘的,便是没缝儿,也要撬出缝来。”
*
殿外的文臣们开始念第二份“檄文”的时候,殿内开始有了动静。
有内侍尖锐高细的声音从内里传来,“有旨!有旨!”
廊下那八人身子一震,不自觉的绷直身体,垂手肃立。
这声音被沿路内侍一声声传递出来,大殿内外登时一静。
百官皆是面露喜色,屏气凝神,准备迎接己方的胜利。
只见司礼监传旨太监陈宽大踏步走出来,板着面孔,立于阶上,环视四周,朗声道一句“有旨”,一抖手中圣旨。
没有骈四俪六的虚文,旨意异常简洁,更像是口谕一般,只一句话:刘瑾等八人忠心可嘉,宥过不问。
百官登时哗然,韩文更是欲起身前奔,到底年迈,脚下一个踉跄,幸亏被身后的官员眼疾手快扶住,他却全然顾不得,口中厉声喝道:“陛下!!陛下三思!!”
陈宽面无表情,圣旨一收,又朗声道:“好叫各位大人得知,皇上口谕,王岳、范亨、徐智图谋不轨,着东厂擒拿查问。由刘瑾暂掌司礼监,丘聚权知东厂事。”
百官的呼喊声就这样冻结在口中,头顶上的日头再没半分温度,北风吹进人骨头缝里,直冒着丝丝的寒。
刘瑾掌司礼监,丘聚掌东厂。何止是宥过不问!
三位阁老脸上有错愕,有惊怒,有悲愤,然王岳下狱,刘瑾接掌司礼监,已是事不可为。
陈宽已喊了“退朝”,却犹有御史豁然起身争执,高喊“臣有本上奏!”
忽听得整齐脚步声,大殿两侧涌出两队锦衣卫,他们并不上前动作抓人,却是列于殿前,肃然而立。
没有动作,没有言语,但表情冷硬如铁,这样的肃杀气势便叫百官噤声。
刘健冷冷盯着众锦衣卫半晌,忽然缓缓站起身来,见不远处的锦衣卫陡然绷紧,不由冷哼一声,一掸袍角,高声道:“臣刘健,老病交侵,乞骸骨以尽余生。”
谢迁、李东阳愣了一愣,随后都是跟着起身,同样的话语道:“臣老病交侵,乞骸骨以尽余生。”
三位阁老同时疏辞政柄,一时百官震惊。
然没等有官员反应过来跟着喊什么,陈宽已再踏前一步,高声道:“已是退朝,各位大人们有何事上奏,还是递折子吧。”
众锦衣卫又齐齐踏前一步。
刘健凝视前方陈宽良久,直到后者面有喟叹之色避开他的目光,刘健方收回视线,道了句:“好,吾便上书乞骸骨。”
*
那后殿的八人听得“宥过不问”,齐齐松了口气,还是高凤人老成精,立刻跪下哭天抢地的喊“谢主隆恩”“吾皇万岁”,那七个忙不迭也跟着跪地哭喊。
然后第二个人精马永成又跳起来,一骨碌爬起身,边哭边踉跄往乾清宫东暖阁门口跑,口中表示大伙儿快过去跪着等着主子爷下朝来好当面叩谢皇恩。
另七个人就犹如顽童一般,又忙不迭跟着,形容狼狈。
可周遭侍立的宫人又有哪个敢捡这个笑!这样声势浩大的伏阙都不能将这几位大档拉下马来,足可见圣眷!日后,宫里怕就是这几位的天下了。
罗祥、魏彬等脑子转得没人家快,便脚下快些,准备先挑个醒目地方跪好拔这个头筹。
刘瑾反倒是落在了后头,又拽了张永也放慢脚步。
“依着规矩,内阁辅臣乞休必三四次上书方能获允。”刘瑾压低声音道。
张永有些诧异,倒不是因着刘瑾这句话。难得内阁主动请辞,刘瑾岂会容这些想杀他的人再三上书拖拉着不去,万一皇上心软……嘿,刘瑾必是要赶紧将人撵走的。
他所诧异的是刘瑾方才明明一直跟着丘聚嘀嘀咕咕商量,怎的这会儿不去继续同丘聚说,倒来寻他。
他也不作声,静待下文。
果然听得刘瑾道:“夜长梦多。得请皇上早日定夺才是。”
“延德,”刘瑾唤着张永的字,颇有些推心置腹的意味,“万岁爷想让王华王大人入阁,这你我都是知道的,万岁爷不好说的话,咱们做奴婢的,总要替主子分忧一二。”
张永唔唔两声,知道刘瑾这是想用他和王守仁的关系,去游说王华入阁,把内阁的位置占了。
“只一个王大人……”张永佯作面露难色,“内阁也不能只一个老先生。老刘,只怕还得再请哪一位大人一解燃眉之急呐。”
这台阶真不错,刘瑾赞许的看了一眼张永,就知道这小子识相!
当下他大义凛然道:“正如延德所说呐。我也在司礼监这些时日了,于外面也略有了解,吏部尚书焦芳焦老大人,论资历,论人望,论政绩也该当入阁了。”
张永正色道:“正是。还是老刘你眼睛毒,看人准!果然焦老大人最为合适。”
两人相视一眼,默默点头,心照不宣,便又散开,一前一后往乾清宫东暖阁去,心里默默盘算待会儿去见了皇上后怎样一套说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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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朝的第一场伏阙,以失败告终。
翌日刘健、谢迁、李东阳三位阁老果然上书请辞,另有一批御史言官上书,依旧不依不饶的弹劾刘瑾等人的罪状。
外朝臣子在以自己的方式继续抗争。
可惜,小皇帝不吃这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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