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先生和遗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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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年的暑假,k没有回老家。他说要借住在驹込(东京地名)的一间寺庙里继续学习。我从老家返回时已是九月上旬,见他果然将自己关在大观音旁的一座脏兮兮的寺院中。他住的是一间紧挨着正殿的窄小房间。房间虽小,可k却由于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学习而高兴不已。我觉得他的生活方式越来越像个和尚了。k的手腕上缠了一串念珠。我问他此珠何为,他就做出用拇指一个一个地数珠子的样子,大概他便是这样一天数上几遍。我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这个环形的念珠串,如果这样一粒一粒地数下去,怎么也没完啊。而k每次又是在何种心情之中,在何种情况之下,才会停止拨动念珠呢?虽然这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却常常引起我的思考。

    我又在他的房间中发现了《圣经》。之前就常常听他说一些经文的名字,可关于基督教,他一次都没有提起过。我有些吃惊,不禁向他询问个中缘由。k说自己没有特别的理由,只是这样对人有益的书籍当然要多多阅读。还说以后有了机会,还要再看看《古兰经》。看来,他对“穆罕穆德与剑”这句话抱有极大的兴趣。

    第二年的夏天,k终于在家里人的催促下回了老家。虽然回了家,可他对专业的事却只字未提。家里也没意识到这个事情。你是受过学校教育的人,想必十分理解这类事情。社会上的人对学生的生活、学校的制度,真是惊人的无知。对无关紧要的事情,我们一向不对外界透露。而且我们呼吸的又是相对封闭的内部空气,总觉得社会上对校内的事情无论大小都有所听闻。在这一点上,k显然比我更了解社会。就这样,他又带着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态回来了。我们是一起回程的,在刚刚坐上火车时,我就向他询问家里的情况。k回答说还行吧。

    第三年的夏天,也就是我发誓永久离开父母墓地的那一年。我劝k回老家看看。可他没有回应我,说年年都回去做什么。他似乎还是要留下来继续学习。我不得已,一个人离开了东京。在我这次返乡的两个月中,我的命运发生了何种程度的巨变,想必你也从我前面的叙述中有所了解,我在此无须赘述。我怀着一肚子悲愤、忧郁和孤独,在九月又与k见了面。可他表示自己的命运也和我的一样,发生了突变。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中,他向自己的养父母去了一封信,坦白自己至今的种种欺骗,他一开始就有这种精神准备的。他原本以为对方可能会承认这个事实,然后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依从他。总之,他不希望上了大学还继续欺骗养父母,而且他可能也已经意识到,这种欺骗长久不了。

    二十一

    养父看完k的来信后大发雷霆,当即回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信中谴责了这个欺骗父母的不肖之子,并表示不会再寄学费给他。k将这封信展示给我,他还将从原生家庭收到的信给我看,后者信中的语气更加严厉。也许情理上对养父母那户人家过意不去,原生家庭在信中也表示要与k撇清关系。k此后恢复原来的姓氏回到本家,还是与养父母达成某种妥协,仍保持收养关系,这些都是后话了。现在k的当务之急是如何筹措每个月的学费。

    关于学费的事,我问k有什么打算。k说准备去夜校当老师。那时社会上的门路要比现在宽广得多,找个临时的工作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困难。我觉得这对k是没什么问题的。可我觉得自己对他的这件事也抱有责任。k对我表示自己想背离养父母的期望,自行其是地走自己选择的道路——我当时对他表示赞成的。所以我现在也没有对此袖手旁观的理由。我当即表示可以对k提供物质上的帮助,可k却马上予以拒绝。以他的性格来说,凭借己力要比依靠朋友的保护快乐得多吧。他说自己现在进了大学,如果还是不能自立,还算什么男人。我不忍为了尽自己的责任而伤害k的感情。于是便抽身事外,依他而去。

    k找到了自己期望的工作。可对如此重视时间的他来说,这份工作有着不可想象的痛苦。他一面坚持以往的学习强度,未有些许减弱,一面又背负起新的重担阔步前行。我很担心他的健康。可刚强的他只是一笑置之,丝毫不理会我的劝诫。

    同时,k与养父母的关系渐渐变得微妙起来。他的时间变得越来越紧,甚至像以往那样与我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所以我对他的事情一直未闻其详,只知道这件事变得愈来愈棘手。后来听说有人尝试着从中调停,并写信给k,催促他回去面谈。可k到底还是没有同意。k推说正在学期中,没办法回去。可在对方看来这就是固执。于是,事态变得越来越僵持。他伤害了养父母,同时也激怒了原生家庭。当我心感不安地给两方都写信沟通撮合时,已经不起作用了。我寄出的信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也惹怒了我。我原本就对k抱有同情的态度,今后更不分是非地和他站在一起了。

    最后,k终于决定复籍。养父母出的学费,由本家负责偿还。而本家的意思是随k自便,概不负责,用老话说就是“勘当”(脱离父子关系)。也许没那么严重,可当事人就是这么理解的。k从小就没有母亲。从他性格中的某些方面可以清晰地看出继母对他的影响。如果她的生母还活着,也许他和本家的关系就不会闹到这步田地。他的父亲当然是个和尚,可在坚持原则这件事上,更像是个武士。

    二十二

    k的这场纷争告一段落之后,我从他的姐夫那里收到了一封长信。我从k那里听过,这个人是k养父母家的亲戚。在收养k的过程中,以及k复籍的过程中,他的意见都有很重的分量。

    信里希望我能告知k现在的状态如何,并表示他的姐姐非常担心,希望能早日收到回复。相比在寺院中抚养的哥哥,k更喜欢已经出嫁的姐姐。他们虽说是亲生姐弟,可姐姐要比k大很多。在k的孩童时代,姐姐反倒比继母更像自己的亲生母亲。

    我把这封信给k看了。k未置一词,只跟我说姐姐也给他寄了两三封内容大致相同的信。k只回信说自己现在很好,不必担心等。他的姐姐运气不好,出嫁的家庭生活比较拮据。虽然她十分同情k,却没有能力对他进行物质上的帮助。

    我给k的姐夫写了一封内容大体相同的回信。为了让对方安心,我在信中言辞激烈地表示:如果有什么事,我也会倾力相助,所以请不必担心。我原本就是这样打算的。当然,自己这么说也有某种善意——为了安抚为k的前途而担心的姐姐。另一方面,也含有某种与k的养父母家及原生家庭对抗的意思——他们对我的态度只能让我理解成是对我的轻视。

    k是在大一时复籍的,到大二期中阶段的这一年半间,k都是独自谋生的。但看得出来,这种持续的过度劳累渐渐对他的身体和精神都产生了负面的影响。当然,是否要离开养父母家也令他烦恼不已。这段时间他变得伤感,有时会说自己独自背负了世间的一切不幸。一旦你否定了k的这种说法,他就会立即神情激动,焦躁不安。好像前途中那些光明之境,已经渐渐地从自己的视线中悠然远去。求学伊始,人们都会雄心勃勃,希望能登上高峰。过了一两年,快到毕业的时候,便会觉得原本疾速前行的脚步变得迟滞起来。这时大半的人都会产生失望的感觉,这本是人之常情。k也经历着同样的转变,而他的焦虑比普通人来得更加猛烈。我最终认为目前最重要的是,让他的精神稳定下来。

    我劝他停止那些多余的工作,多出去休闲一下,让身体放松,以便能实现将来更远大的理想。由于k的性格比较倔强,我早预料到他不会轻易听从我的劝告。可跟他说的时候,比预想的情况更糟糕。我是束手无策了。k宣称自己的目的不在学问,而在于通过学习培养自己的意志力,使自己成为坚强的人。他这样思考的结果就是希望自己尽量处于逆境之中。这在外人看来,简直就是痴心妄想。其结果,他的意志非但没有在逆境中得到增强,反而患了神经衰弱的毛病。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做出深有同感的样子,并向他表示,自己也正以这种精神推进着人生(而我说的这些也不算虚言,在听了k的理论后,我开始渐渐对这种理论表现出兴趣,也证明k的理论自有其道理)。最后,我建议k和自己住在一起,共同攀登人生的巅峰。为了说服这个吃软不吃硬的k,我竟然跪在他面前。好不容易才把他拉到我的住所。

    二十三

    我的房间中附带了一间有四张榻榻米大小的隔间。进门后如果要进到我的房间,必须通过这间隔间。从实用角度看,这个隔间确是极为不便。我将k安置在了那里。最初,我本想在八张榻榻米的主房中并排放上两张书桌,把隔间作为公共区域。可k表示希望独自学习,就是小点儿也没关系,于是选择了那个隔间。

    先前与你说过,夫人一开始不赞成这样做的。如果开旅店的话,两个房客要比一个房客好,三个人入住又比两个人赚得更多。可这不是旅店,还是尽量不要来的好。我表示对方绝不是事多麻烦的人。可夫人觉得虽然不会添麻烦,但让脾气和禀性并不了解的人住进来自己还是不愿意。我反问夫人当初我住进来的时候不也是给您添了麻烦吗。夫人却解释一开始就已经了解我的禀性。我苦笑了。随后,夫人又换了个理由,说带这样的人进来,会对我不利。当我询问为什么时,夫人却苦笑了起来。

    说实话,我并没有必要硬拉k过来一起住。可如果我按月将生活费以现金的形式摆在k的面前,k一定会有些犹豫。他就是独立意识非常强的男人。鉴于此,我只得将k拉来与我同住,背着他付给夫人两个人的伙食费。虽然这样做,可我并不想向夫人说明k在经济方面的问题。

    我只是说了些关于k健康方面的情况。说如果再让他一个人生活下去,就会变得更加乖戾。然后,又说了k与养父母家闹翻,与本家决裂之类的事情。我告诉夫人,自己现在就像抱着一个快要淹死的人,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对方,也请夫人和小姐给予他更多的温暖。在我的劝说下,夫人渐渐同意了这件事。可k并不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倒觉得挺满意。看着k优哉游哉地搬了进来,我也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去迎接他。

    夫人和小姐都态度亲切地帮着整理行李,忙前忙后。我心里着实高兴,觉得这一切都出于对我的好意,而k还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忧郁阴沉之色。

    我问起k对这个新住所的态度,他只说了句不坏。若让我来说,就不止不坏了。他原来的住所是个朝北的肮脏房间。室内潮湿阴暗,气味混浊。吃的饭也和住的房子一样不堪。他搬到我这里,简直可以说是“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可在他脸上却不见这种改天换地的喜悦之情。这一方面由于他极强的自尊心,另一方面也由于他的宗教思想。k从小便受佛教教义的熏陶,认为生活上的奢侈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他勉勉强强地读过一些过往高僧大德的传记,养成了一种动不动就要将肉体与精神相分离的毛病。也许在他心中,会有“鞭挞肉体即可高尚情操”之类的思想。

    我尽量顺着k的意志,就像将冰块放到向阳的地方使其融化一般。我想,如果这冰块可化为温水的话,即是其自我意识觉醒之日了。

    二十四

    我自己就是在夫人这般照顾下,才慢慢舒展起来的。我意识到了这一点,并希望能在k身上重演一次。鉴于和k有着长期交往的经历,我明白我们二人的性格迥然不同。不过,正如我的神经在进入这个家庭后平复了一些那样,在这里住下的k,也会渐渐地舒缓下来吧。

    k的意志要比我坚强很多。学习也比我倍加努力。他的天资也要高于我。暂且不提我们专业不同的情况,就是在初中高中同一年级时,k的成绩也常常居于上位。我甚至觉得自己做什么都赶不上他。当我强行将k拉来与自己同住时,我还是相信自己比他更明事理。如果让我说,k并不了解克制与忍耐的区别。请注意,以下是我特意为你附加的解释。就我们的能力而言,精神也好,肉体也好,在受到外部刺激的情况下,会出现积极的发展和消极的破坏两种情况。两者的“壮大”都需要刺激的加强。因此一旦稍有疏忽,就会误入危险的境地。令人担心的是,当“坏”的情况发生时,别说自己,就连旁人都可能不会有丝毫觉察。据医生所言,人的胃是最难伺候的。如若总是喝粥,胃就会渐渐失去消化坚硬食物的能力。医生会建议你吃些别的以激发胃的动力。可我觉得,这不仅仅是指的习惯这一问题,也包含随着刺激的逐渐增加,营养机能也会随之相应增强。如果反过来说,如果胃的动力渐渐弱化下去,最终的结果想必显而易见。虽然作为男人,k要比我更有雄性壮志,可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种情况。只是一味地认为只要能适应困难,习惯困难,最终困难便无逞恶之力。他似乎确信:反复经受苦难,苦难就会变成功德,并且迟早会拥有将苦难视为浮云的能力。

    我在规劝k的时候,总想针对这点跟他说清楚。可一旦这样做无疑会遭到他的反对,并会搬出古人的例子来压我。这样一来,我就不得不明确地告诉k,他和那些古人的不同,如果当时k肯承认这点倒也罢了。可是以他的性格,如果自己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一定会一路走下去,并将自己的语言付之于行动。他真是个可怕的男人,又是个伟大的男人。他在毁灭自己的同时前进着。如果仅看结果,他的伟大只不过来源于对自己的毁灭。但尽管如此,他也不是个凡夫俗子。我深知他的这种禀性,所以对此沉默。而且,在我看来,他似乎患有或轻或重的神经衰弱——我之前也向你提过此事。就算我说服了他,也必定会激起他心中的暗潮汹涌。我虽然不害怕与他争吵,可一旦想到我曾经深入骨髓的孤独感时,我就不忍让这位好友遭受同样的痛苦。我更不愿意将他推向更为孤独的深渊。所以在将他引入我的住所后,我没有对他提出任何批评的话语,只是静静地观察着新环境对他的影响。

    二十五

    我在背地里拜托夫人和小姐尽量多和k说说话。我确信k现在的这种状态正是由于以前无言的生活造成的——正如许久不用的铁器会生锈,他的心也已经锈迹斑斑了。

    夫人笑着说k是个不容易对话的人。小姐还特意举了一些例子进行说明。比如某次小姐问k火盆里是否有火,k回答说没有。可当小姐表示要添火时,k又拒绝了。问他不会太冷吗?他只是说冷也不用,然后便一言不发了。我也只能苦笑,又因为过意不去,所以想说些什么把这尴尬的场面应付过去。现在已是春天,确实不必非要生火了。可想想k的态度,人家说他不容易对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于是,我尽量以自己为中心,希望两位女士能多多与k联系。在我和k说话的时候,也会将她们请过来。而我在和两位女士在一起说话的时候,也会把k拉进来。总之,我用尽一切办法制造k与她们接近的机会。当然,k对此有些反感。有时他会中途忽然起身离开,又有时怎么招呼他都不会出现。k向我抱怨这样闲聊有什么意思。而我只是笑笑,心里明白k一定又因此轻视我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也可能真应该被轻视。可以说,他的眼光要比我高远许多。我对此并不否认。可如果只是眼光高,而不能有相应本领的话,到头来也只是镜花水月。我觉得现阶段使他回归正常是最重要的。我发现即使他心怀大志,可如果本身没有变得伟大,一切都谈不上了。我使他回归正常的第一个方法,就是让他与异性相处。在他将身体浸入这样的气氛之后,再试着更新他那已经生锈的血液。

    我的尝试逐渐获得了成功。虽然最初这种融合看起来比较勉强,可慢慢地,便融为了一体。他也一步步发现自己身外世界的精彩。一日,他竟对我说,女人不应该受到如此轻视。一开始,k要求女人也具有与自己同样的学识。如果达不到,他便立刻生出轻视之心。他以前将男女视为同一种生物,不明白对不同性别要区分对待的道理。我曾对他说过,如果总是我们两个大男人这样交流下去,我们的人生只能像现在这样延伸下去罢了。他同意我的看法。那段时间,我由于痴迷于对小姐的感情,不自觉地说出这样的话。可对k,我却从未说起自己的这段情感。

    k的内心一直深陷于书本的城墙之中,如今这座城墙在我眼前渐渐消融,对我来说真是愉快之至。由于我最初的目的就是摧毁这座城墙,现在伴随着这份成功,我的喜悦感极为强烈。我没有对k本人说起过这件事,而对夫人与小姐倾诉时,她们都显现出满意的神情。

    二十六

    k与我虽然在同系,可我们的专业不同,离家和回家的时间也自然有早有晚。如果我先回来,便会穿过他的隔间回到自己的位置。若晚回来,便会先和k简单地打个招呼,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每当这时,k总会将目光移开书本,朝开门进入的我看上一眼。回上一句:“刚回来吗?”我有时会点点头,有时会“嗯”一声便走过去。

    一天,我去神田办事,回来要比平时晚了许多。我跨步走到门前,“哗”的一下将格子门打开。这时,我听见了小姐的声音,是从k的房间传出的。这座宅院,进了大门一直走就是茶室还有隔壁小姐的房间,向左转,就是k和我的房间。由于是这种结构,无论是谁在哪儿发出的声响,已经住久的我马上就会知道。我迅速关上格子门。而小姐的声音也戛然而止。在我脱鞋的当儿——那时我为了追时髦穿上了费力的系带鞋——就在我解鞋带的时候,k的房间中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我感到奇怪,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但当我要像往常那样打开房门,准备穿过k的隔间时,却发现他们二人端坐于此。k像往常那样说了声“回来了啊”。坐在一旁的小姐也打了句招呼。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吧,总感觉小姐的这句问候听起来有些生硬,声音有些走样。我向小姐询问夫人的去向。我这个问题并无什么实质的意义,只是觉得家里要比平时更安静些罢了。

    夫人果然没在家,女佣也随她一起出去了。这样说来,家中只剩下k和小姐两个人。我有些纳闷儿。虽然自己已经在这里住了不短的时间,可夫人从没有自己出门,将我和小姐单独留在宅子里的先例。于是,我问小姐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她只是微微一笑。我不喜欢这时候的这种微笑。可能这是年轻女子的共同特点吧。小姐就是那种常常无端发笑的女孩。可当她看到我的脸色时,便马上恢复了平时的神态,认真地答道:“没有什么要紧的,就是有点事儿出去了。”作为房客的我自然没有进一步问下去的道理,便只能沉默了。

    我换过衣服刚要坐下来时,夫人和女佣回来了。过了一会儿,全员又在饭桌上碰面了。刚住进来的时候,我这个房客还被当作客人对待。吃饭的时候由女佣将饭菜送到房间。可这规矩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改变,渐渐变成每当开饭的时候,母女二人就将我叫过去共同就餐。k刚刚住进来的时候,我就叮嘱一定要将k与我同等对待。为此,我特意为夫人订了一张薄板制作的样式特别的折脚饭桌。现在几乎所有家庭都会用这种桌子了。可那时候还没有几个家庭能围着这样的饭桌吃饭。我专门跑去御茶水(东京地名)的家具店,让店里按照我的构思做了这个桌子。

    在饭桌上,夫人向我解释,今天鱼铺的人没有按时送鱼过来,她不得已到街上去买些食物。我一想倒也对,既然有房客在,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这时小姐看着我的脸又笑了起来,但被夫人骂了回去。

    二十七

    大概又过了一周的时间,我又一次穿过k与小姐正在聊天儿的隔间。小姐刚一看到我就笑了出来。我真应该立刻问问她为何而笑,然而却只是默默地来到了自己的房间。k也没和往常一样对我打招呼,小姐迅速打开格子门去了茶室。

    晚饭时分,小姐说我是个奇怪的人。我也没问她自己究竟哪里奇怪了,只是看到夫人瞪了小姐一眼。

    饭后,我拉着k出来散步。我们从传通院后面穿过植物园大街,顺着富坡往下走去。这次的散步时间不算短。可我们却极少说话。如果以性格论,k要比我更沉默。可我也不是健谈之人。虽然如此,我还是在整个散步途中,尽量找话题和他聊。我和他聊的主要是我们寄宿的这个家庭。我想知道他对夫人和小姐是何种看法。可他的回答总是含含糊糊——既不得要领,又极为简单。仿佛相比那两位女士,他将更多的注意力都放在自己的专业学科上了。那时,第二学年的考试已经临近。在一般人看来,他算是个正正经经的学生吧。而且,他讲起emanuelswedenborg(瑞典哲学家)时那滔滔不绝的样子,令无才无学的我惊讶不已。

    当我们顺利通过考试后,夫人非常高兴,说什么两个人都只剩一年辛苦了。而夫人那位视若掌上明珠的独生女也快要毕业了。k对我说,女人这种生物居然什么都没学也能毕业。大概除了学问,他对小姐的女红、古琴和插花的技能都没能看在眼里。对于他的迂阔,我觉得十分可笑。于是我又向他重复着我以往的论调:女人的价值并不在此。他没有特别提出反对,可也没显现出恍然同意的样子。我对此感到愉快。因为伴随着他“嗯”的一声应付的调子,他的脸上仍然出现了对女人轻视的神情。就算对我来说代表所有女性的小姐,他似乎也没有放在眼里。现在再回过头来看,我对k的嫉妒,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萌发苗头了。

    我和k商量着暑假要去哪里度假。听他的口气,好像哪儿都不想去。当然,他也不是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的。不过只要我邀请,他还是可以任意跟随的。我问他为什么不想去。他回答说不为什么,只想在家里读书。

    我建议找个避暑地,在凉爽的地方读书对身体也有益处。可他却说:“要是这样,你一个人去就好了。”可我怎么也不想将k独自留在这里。一见到他与这座宅子里的人慢慢变得亲密,我就会十分低落。虽然我最初的希望已经达成,可为何现在自己的心情又会如此沮丧?我真是愚蠢。夫人对我们这种无休止的争论实在看不过去了,便从中调和。最后,我们决定一起去房州转转。

    二十八

    k不是个经常旅游的男人。我也是第一次去房州。我们对这个目的地一无所知,船一到就上了岸。登陆的地方好像叫保田。现在那个地方不知变成什么样子了,以前还是个荒僻的渔村,一到那个地方就闻到了鱼腥味儿。如果下海的话,马上就会被海水掀倒,手脚都会被擦破。凶猛的波涛蹂躏着拳头大小的石块,令它们来回滚动。

    我马上对这样的环境产生了厌恶。k未置可否。至少他的脸色看上去还不坏。可他每次下海,都会弄得遍体鳞伤。最终我说服他。我们离开这里,去了福浦,又从富浦去了那古。那个时节,这一带沿岸主要是学生聚集的场所。到处都是适合我们的海水浴场。我和k常常坐在海岸的岩石上,眺望着远处的海景以及近水的海底。从岩石上俯视海水,会呈现出斑斓之彩。普通市场上难得一见的稀有颜色的小鱼,红的啊,蓝的啊,都在清澈的波浪中欢畅游动,显得分外鲜艳。

    我常常坐在这里,翻开书本。k则总是沉默不语,一无所为。我全然不知他到底在想什么,沉溺于美景还是描绘美好的未来。有时,我会抬起头,问k在想些什么。k只是简单地回答没什么。我常常幻想着,如果此时此刻坐在自己身边的不是k,而是小姐,该多么愉快。这么想想倒也罢了,可有时我会在冥冥之中忽然产生怀疑,感觉此刻坐在岩石上的k也会抱着和我一样的想法。于是心中忽然生出不快,书也读不下去了。我猛然起身,对着大海发出肆无忌惮的怒吼。我做不出那种怡然吟诵诗歌的优雅之举,而是如野人般地狂乱吼叫。有时,我会忽然从后面抓住k的脖颈,问他如果就这样将他推入海中会如何。k纹丝未动,只是背对着我,答道“悉听尊便”,而我则马上将双手放开了。

    这段时间,k的神经衰弱已经好了不少。可我的神经倒是渐渐变得敏感起来了。看着比我更加安稳的k,我的心中既羡慕又憎恨。为何他对我总是一副视而不见的模样。在我看来这无异于是他的一种自信。可就算我了解到这只是自信,也不会满足的。我的疑虑又近了一步,希望能了解这种自信的实质。在学问和事业方面,k又一次找到了自己的方向,找到了自己应为之奋斗的前途。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k与我没什么理由发生利益的冲突,我反倒因对k的关照产生出的积极效果而高兴。可如果他是因为小姐改变的话,我绝对不能允许了。令人不解的是,他竟然丝毫没有觉察出我对小姐的感情。当然,我也没有特意做样子来暗示他。k本来就是个对男女之情极为迟钝的人。也正是由于这点,我才能一开始就放心地把他接到自己那儿去住。

    二十九

    我下定决心向k敞开心扉,当然,这不是我此时才做出的决定。在旅行出发前,我已经有了这种打算。可我没有抓住表白的机会,自己也无力制造这样的机会。现在回想起来,我身边的人都有些奇怪,竟然没有一个人谈起女人。可能大部分人都没什么关于女人的话题,就是心里有话,一般情况下也不会说出来,只是保持沉默。在今日呼吸着自由空气的你看来,一定会觉得很奇怪吧。这究竟是道学的残余,还是某种羞涩的感情,请你根据自己的理解来判断吧。

    k和我属于无话不说的朋友。我们偶尔也会聊聊情爱之事,可谈话的内容只是落在抽象的理论上。就算这样,这类话题也是很少出现的。我们之间聊的大都是书本知识、学习学业、未来的事业、抱负理想或者修养情操等。就算我们的关系再亲密,也不会在严肃的关系中忽然谈“轻浮”的话题。从我打算将我对小姐的感情向他明示的那一刻,不知有多少次,我都在欲说还休的感情中暗暗苦恼。我真想把k的脑袋开个洞,然后向其中吹入温柔之风。

    你现在看了觉得可笑的事情,对那时的我来说,真是个天大的困难。就是在旅行途中,我也和在家里一样胆小怕事。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k,希望能找到向他表明的机会。可每当看到他那种过度自负的表情,我就会觉得一筹莫展。要我看来,他的心房周围就像涂抹了厚厚的黑漆。我企图注入的澎湃新潮都被弹了回来,一滴也没有进入他的内心。

    有时,我看到k那副高傲坚强的样子,内心反而会归于平静。在后悔自己内心多疑的同时,也会暗暗向k道歉。在道歉的同时,又会觉得自己是个劣等人,并对此心生厌恶。可过不了多久,曾经的疑虑又会卷土重来,而且势头更加猛烈。由于一切皆生于疑虑,所以一切均对我不利。k的相貌似乎也很讨女孩子喜欢,而他的性格也不像我这样小里小气的,应该挺受异性欢迎的吧。他朴拙粗放,不失男子汉的气概,这点也比我更有优势。说到学习,虽然我们学的不是一个专业,但我明白自己一定不是k的对手——总之,对方所有的优点都同时在我眼前展现出来,那一刻,内心刚刚稍显安稳的我,马上回到了坐立不安的状态。

    k看到我这副模样,便提议要是不喜欢这里可以先回东京。他这么一说,我忽然又不想回去了。实际上,也可能不希望k返回东京。我们二人绕过房州顶端,往另一侧走下去。俗话说“那里即七里”,我们便吭哧地走个不停。我半开玩笑似的跟k说:“这么走真不知道有什么意义。”听了我的话,k回答脚不就是用来走路的。我们走热了,就钻入海中,不分场所地在水中泡一泡。之后又承受着强烈的日照,这样来来回回,真的把我们弄得筋疲力尽了。

    三十

    我们就这样走走停停,承受着暑热与疲劳的双重压力,身体自然失去协调。与生病的感觉不同,这就如同自己的灵魂忽然依附于他人身上一般。我仍用平常的口气和k闲聊,可平常的心情却不翼而飞。我对他的亲近与憎恶,都开始带有旅途中特有的性质。也就是说,由于暑热、海潮和跋涉,我们进入了与以往不同的关系之中。那时的我们,如同结伴的行商,所聊的内容迥异于以往,根本不会触及内心的真实情感。

    我们就这样走到了铫子(日本地名,位于千叶县——译者)。途中有件事令我至今难忘。在离开房州之前,我们到小湊观看鲷浦。由于这是多年前的事情,加之我对此并无兴趣,所以具体记不清了。据说那是日莲(镰仓时期僧人,日本佛教一派的祖师)诞生的村子。传说日莲诞生之日,有两条鲷鱼冲上海岸。从那之后,村子里的渔民便不再捕捞鲷鱼。因此,海湾里的鲷鱼多得不得了,我们特意雇了一叶轻舟前往观看。

    那时,我一心观察着海面,水中微紫色鲷鱼的样子,令人感觉百看不厌。可k看上去并不像我那么有兴趣。也许比起这些鲷鱼,他更关心日莲的情况。这边正好有座名叫诞生寺的寺庙,应该是以日莲诞生地而命名的吧。那真是座壮观的寺庙。k希望能去寺里看看,和住持说说话。老实说,我们穿的实在过意不去。特别是k,他的帽子被风吹走了,只得买了顶草帽戴着,衣服更不用说了,满是污垢、汗臭逼人。于是我表示不去了,可k固执己见,说如果我不愿去,就在外面等着。我只得和他踏进寺庙的大门,心里觉得我们一定会被拒之门外。可没想到和尚如此亲切和善,他将我们引入宽敞精致的客厅,并立刻在那里与我们进行交流。那时的我,想法和k有很大的距离,所以根本无心听闻他与那位和尚的对话。k好像一个劲儿地询问日莲的事情。和尚介绍日莲也被称为草日莲,以其草书精湛之故。我发觉当k听到这里,脸上露出了不屑一顾的表情。也许他想从更深的层次了解日莲。我怀疑这位和尚是否真能讲出深刻的东西。然而我们刚出寺庙,k就滔滔不绝地讲起了日莲。我又热又累,哪有心思听他念叨,只是嘴上应付着。后来,连应付也懒得应付,干脆就沉默了。

    在第二天晚上,我们住进旅馆,吃过饭,马上就要卧床休息时,忽然探讨起了一个高深的问题。k认为昨天与我谈日莲时,由于我的回应不甚积极,令他很不愉快。他认为精神上不求上进之人都是蠢货,而且要将我当成不学无术的浅薄之徒。而我心里满是小姐,当然不能对他这种近乎轻蔑的言论一笑置之。于是,我开始为自己辩解反击。

    三十一

    那时,我反复地使用“人情味”这个词。k表示我以人情味作为掩护,将自己的全部弱点都隐藏在其下。啊!现在再想想,k确实说到了我的痛处。不过我当时使用这个词,就是为了让k明白,没有人情味是什么意思。我从对话初始就带有反抗的意味,当然也就没有反省自己。我坚持自己的主张。于是,k问我他哪里没有人情味了。我对他说“你是有人情味的,也许很有人情味了也说不定。可你的言谈举止没有人情味,行为举止也没有——你是故意装成这样的”。

    我这样说罢,k说因为自己修养不够,可能旁人看起来会有这样的感觉。他完全没有反驳我。我与其说泄气,更有些可怜他。我立刻停止争论。而他的语调也慢慢低了下来,怅然说道,如果我也了解他心中的那些古人,就不会如此攻击他了。k口中的古人,当然既非英雄也非豪杰,而是那些为了升华灵魂而虐待肉体、为了得道而鞭打身体的苦行僧。k曾对我明示过,由于我不能理解他为此所承受的痛苦,他感到十分遗憾。

    k和我就这样结束了讨论,睡下了。到了第二天,我们又回到了普通行商的关系,两个人汗流浃背,吭哧地向前赶路。在路上,我不时地想起昨晚的事情,后悔不迭。昨晚多好的机会啊,可我却装作不知任其从指间溜走。我真不该用人情味这类抽象的词语,直截了当地向k说清楚多好。说实话,我之所以使用“人情味”这个词,正是以自己对小姐的感情为基础的。因此,与其蒸馏掉事实,而只将干瘪的理论展示给k,这种将事实原封不动地展现在k面前的做法,对我来说确实更加有利。坦白地讲,我之所以没这么做,是由于我和k的亲密关系来源于我们之间学问的交流,这种亲密关系中有某种自然而然的惰性存在。而我恰恰缺乏狠下心来突破这层惰性的勇气。说我矫揉造作也好,虚荣心作祟也好,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只是我所说的矫揉造作和虚荣心,与这两个词一般的意义略有不同。如果你能理解的话,我将非常高兴。

    晒得黝黑的我们回到了东京。回来后,我的心情又发生了某种变化。有没有人情味这类不值一提的理论已经被我完全抛于脑后。而在k身上,也看不到丝毫宗教徒的影子。他心中那些灵魂肉体的问题,恐怕早就不复存在了。我们就像异种人一样,四下张望着匆匆然的东京。随后,我们来到两国饭店,虽然天气很热,还是点了鸡肉串。k说我们可以顺势走回小石川。我体力比他好,马上就同意了。

    到家的时候,夫人见到我们这副怪异模样惊讶不已。我们不仅肤色变得黝黑,而且在东奔西走中消瘦了不少。夫人还称赞我们更结实了。小姐说夫人前后矛盾,然后就笑了起来。在旅行之前,我一听到小姐的笑声就会生气,可现在感觉心情愉快。可能因为环境不同了吧,毕竟很久没有听到了。

    三十二

    不仅如此,我还发现小姐的态度与之前略有不同。我们刚经历了长途旅行回到家中,在一切恢复往常之前,身边事都需要女人来照料。负责照顾的夫人自不用说,就是小姐也是先紧着照顾我,然后才轮到k。如此露骨的做法,连我也感到难为情了。有些时候,反而会心生不快吧。但小姐在这件事上做得恰到好处,使我非常高兴。也就是说,小姐将她的温柔体贴更多地分给了我,而且是以一种只有我才能理解的方式做了这一切。由于这层缘故,k并没有出现厌烦的情绪,依旧一副平常模样。可我心里却对他暗暗奏起了凯歌。

    不久,夏天就结束了。从九月中旬起,我们又要回到学校上课了。由于各自上课时间的差异,我们进出门的时间又有了不同。一周中,我有三次比k晚回来。可每次晚到家时,我都没有再看到小姐出现在k的隔间。k还像往常那样瞥了我一眼,习惯性地招呼道:“刚回来吗?”我的回复也很机械简单。

    应该是十月份的事了。有天,我睡过了头,穿着日式和服就匆匆向学校奔去。想着穿系带鞋也很费事,我就没穿高腰鞋,把脚一插进草鞋就跑了出去。按照那天的课程表,我比k要早到家。于是我一到家,就拉开了格子门。接着听到本以为不在屋内的k的声音,同时,小姐的笑声也传了过来。由于我穿的是方便的草鞋,所以马上走向房间打开隔间的门。我看到如往常一样坐在书桌前的k,而小姐却不见了。我只看见她逃离般的背影闪了一下。我问k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k说身体不舒服,回来休息。于是我走进自己的房间坐了下来。不一会儿,小姐就端茶过来了。那时,小姐才对我打了招呼。我不是爽快之人,无法笑着问她为什么刚才要逃走。可我会将这件事积郁在心里。小姐马上离开我的房间,沿着走廊向对面走去了。可她中途停留在k的隔间前,一个在内一个在外说了两三句话。可能是继续我回来之前的谈话吧,由于我不知道他们先前的谈话内容,所以也不甚了解。

    这几天,小姐的态度渐渐变得坦然了。即使我和k都在家的时候,她也会走到k隔间的走廊上呼唤他的名字。然后从容地走进去。当然,这都是递信或者送还洗好的衣服之类的事。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两个人,这种程度的交流当然是无可厚非的。可被独占欲冲昏头脑的我看来,这也是过分的。有时,我甚至认为小姐有意回避我,故意避开我的房间,同k靠近。你会问,为什么我不让k搬出去?可那样一来也就违背了我强行把他拉来的初衷。我不能这样做。

    三十三

    那是十一月一个寒冷的雨日。我的外套被雨水淋湿,像往常那样穿过阎魔殿(在东京源觉寺内——译者),顺着狭窄的上坡路往家走。k的隔间空无一人,可火盆里的火烧得正旺。我也想赶紧把冰冷的双手放到热热的火盆上烤烤,便急忙打开自己房间的格子门。可我的火盆中只有燃烧后冰冷的白色余灰,连火种都已经灭了。我一下子生气了。

    这时,听到我脚步声的夫人走了出来。她看我沉默无言地站在屋中,赶忙不忍似的帮我脱下外套,换上日式和服。听到我说冷,又赶忙从隔间将k的火盆端了过来。我问k是否回来了,夫人答说回来后又出去了。那天,k也应该比我晚到家才对,我感到不对劲儿。夫人推测说可能有什么事情。

    我坐下来看了一会儿书。房间中寂静异常,听不到任何言语之声。这初冬的寒冷和寂寥,似乎要将我吞噬。我马上把书摊在桌子上,站起身来。我忽然想去热闹的地方走走。雨好像已经停住了,可空气还是冷得像灌了铅一般。为了慎重起见,我扛上了油纸伞,沿着炮兵工厂的后墙向东走下坡路。那时,这条道路还没有被改造,坡度要比现在陡得多,而且非常窄,路面也不直。下坡的时候,由于南侧有高楼阻塞,导致排水不利,所以路上泥泞不堪,特别是穿过狭窄的石桥一直到柳町大街的那段路,简直没处下脚,就是穿高齿木屐或长筒靴也无法随便乱走。人们只能在路面正中那条泥水自然分开的小道上,小心翼翼地前行。这条小道只有一两尺宽。来往的行人就好像在一条铺在路面的细带上行走,行人们排成一列缓缓通过。我就在这条细带上同k不期而遇。我一直只注意脚下,甚至k走到了对面都没有发觉。当我下意识地感到自己面前有什么挡住了去路时,抬头一看,才发现k就站在自己面前。我问k到哪里去了。k只回答说到那边去了一下,用的仍旧是平素那种不冷不热的腔调。k与我在这条细带上错身走过,接着,我看到紧跟着k后面的是一个年轻女子。我有近视,刚才一直没有看清。与k擦肩而过后,我看清了这个女孩正是房东小姐!我大吃一惊。小姐有点儿脸红,对我打了招呼。那时,女人的发型和现在不同,还没有出现厢式发型(头发前梳的西式发型),而是把头发在头顶像蛇一样盘起。我怔怔地看着小姐的头发,过了一瞬间才回过神来,必须有一方把路让开。我果决地迈到泥里,这样小姐就能轻松地走过去了。

    在到达柳町后,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好了,且去哪儿心情都不会好的。我也不在乎飞溅的泥水了,在脏乎乎的泥地上迈开大步胡走一通。然后就回家了。

    三十四

    我问k是不是和小姐一起出去的,k说不是,是在真砂町偶然遇见后,一起顺道回来的。这样一来,我不便再继续往下追问。可在吃饭的时候,我又向小姐提出了相同的问题。小姐听后,脸上又出现了那种令我不快的笑容,让我猜猜她去哪儿了。那时的我脾气有点儿急躁,看到小姐这副玩笑样子,心中不免生气。而能感觉到这种气氛的,只有共进晚餐的夫人。k也是神情自若的样子。小姐的这种态度,究竟佯作不知,还是天真无邪,我无法判断。作为年轻女子,小姐也算是头脑灵活的人,可年轻女子所共有的那种令我不快的特点,说没有也不确切。这种令我不快之处,是从k入住后,才慢慢进入到我的眼中。我该把这种不快归咎于自己对k的嫉妒?还是将其看作小姐对我的表演?我对此迷茫不知。即使在今日,我也无意否定我那时强烈的嫉妒之心。经过多次反复,我已经意识到在爱的里面,这种情感所发挥的作用。在外人看来,这种感情只会在不值一提的小事上体现出来。说句题外话,这种嫉妒不就是爱的另一种体现吗?在结婚后,我感觉这种嫉妒之情渐渐淡了下去。与此同时,爱情的火焰也不似最初那样强烈了。

    我在想,是否要将自己一直犹豫的内心,毅然向对方的胸口掷过去。我所说的对方并非是小姐,而是夫人。我曾经考虑过是否要和夫人正式请求将小姐嫁给我。可是,自己虽然下了这个决心,却迟迟没有付诸行动。这样说来,我真是个优柔寡断的男人。可真是这个原因也就算了,但实际上阻止我进一步行动的,并非自己的意志力不足。在k没来住的时候,我由于担心被人欺骗,一直压抑着内心的情感,无法向前迈出一步。k来之后,我又疑心小姐是否对k生有情意——这个念头不停地困扰着我。我暗暗对自己说:倘若小姐真的倾心于k多于我,那么我对小姐的这份感情便没有表白的价值。羞耻和痛苦的感觉略有不同。不管我自己的爱恋如何强烈,可爱恋着的姑娘却对别人投以青睐的话,我无论如何都不想与这样的姑娘为伴。世上也有这种人——不管对方愿不愿意,只要娶了喜欢的姑娘,就会沾沾自喜。当时的我,觉得这样的人要么就是洞悉一切,看透人情的滑头,要么就是未谙世事,不知情爱为何物的蠢货。我的感情纯洁热烈,绝对不能认同只要娶回来就能磨合和谐的逻辑。也就是说,我是个极为高尚的爱的理论家。而同时,也是个迂阔不堪的爱的实践家。

    在与小姐如此长时间的相处中,我本来也有很多次直接向这位“重要当事人”表明心思的机会,可每当机会来临时,我都故意避开了。那时的我,固执地认为按照日本的习惯,是不允许这样做的。可是,束缚我的不仅仅是这种习惯,我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想法:日本人,特别是日本的年轻女性——在这种情况下,总是缺乏直接向对方说出自己想法的勇气。

    三十五

    这些理由使我裹足不前,只得原地呆立。就像身体不适的情况下午,醒来后觉得周围事物尽在眼中,但四肢就是动弹不得。我常常经历这种外人无法感知的痛苦。

    不久,新年伊始,春天来临了。一天,夫人对k说,能不能找几个朋友过来玩纸牌,k马上说自己没有朋友。夫人吃了一惊。的确,k一个可以称得上朋友的人也没有。在街上相遇时,可能会多少打个招呼,可那些人远谈不上是可以一起玩纸牌的朋友。夫人随后转向我询问能否带朋友过来,我当时没什么心情玩这个,只是含糊地应付了一声,随后将其抛之脑后。可到了晚上,k和我还是被小姐拉了过去。由于没有客人,只是家里的这几个人玩儿,场面稍显冷清。k的牌技很生疏,就像凑数的人。我问k会不会玩百人一首,k回答说不会。小姐听了我的话,以为我轻视k。于是明显地站在k的一边。最后,竟然成了二人合力来对付我。这样下去,我可能会与他们吵起来。幸而k的态度没什么变化,并没有丝毫得意之色。这样我才平静地坚持到最后。

    又过了两三天,夫人和小姐一大早就去了市谷的亲戚家。k和我都还没开学,双双留在家中。我对读书和散步都感到厌倦,只是将双肘架在火盆边上托着脸颊发呆。隔壁房间的k则一声不发,整个房间极为沉静,仿佛两个人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实际上,这类事在我们之间不足为奇,我并没有特别在意。

    十点左右,k忽然拉开隔间的门,同时看着我。他就站在门槛上,问我在想什么。我当时脑中空空。如果在想,也是时刻挂念的小姐的事情。思念小姐无疑会联想到夫人。可k最近就像个无法分割的存在,总在我的头脑中萦绕,这样问题就变得复杂起来。我与k相互对视着,虽然自己一直将他视作某种障碍,可我无法直言相告。我依然默默地看着他的脸,这时,k走过来坐在我的火盆边上。我将双肘移开火盆的边缘,向他那边推了推。

    k开始说一些与往日不同的话题。他问夫人和小姐到市谷的什么地方去了,我说可能是叔母家。k又问起这位叔母,我说也是军人的家属。k又问女人拜年大多是在正月十五之后,为什么这么早就去了,我只能回答对此不知。

    三十六

    k还是一个劲儿地问起夫人和小姐,他不停地追问,直到我也无法回答。我觉得有点儿麻烦,可更感觉奇怪。之前总是由我先提起母女二人的话题,可现在回想起那时他的样子,我一定会注意到他变了。我最后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今天会问这么多问题。这时,他忽然沉默了。可我却发觉他紧闭的嘴角肌肉正在抖动。k本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平时有个毛病,就是要说什么之前,嘴角总会发生些许颤动。他的双唇仿佛故意反抗他的意志,不肯轻易开启。他语言的力量也好像被封印了似的。可一旦这语言破口而出,发出的声音就要比普通人倍加有力。

    我观察他嘴角的变化,预感到他又要说什么了。可他究竟准备说什么,我无法预测,所以更加震惊。请想象一下,当他向我表达出他对小姐的深刻恋情的时候,我的样子。我仿佛被他的魔法棒一下子变成了石块,就连蠕动嘴唇的能力都失去了。

    那时的我,已经被恐惧吓得缩成一团,而且是痛苦不堪的一团。总之,我就是个块状物,从头到脚都变得如顽石钢铁般坚硬,已经失去了呼吸的弹性。庆幸的是,这种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我很快恢复了常态,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策:又被他抢先了!

    可是,对自己下一步究竟怎么走,我也一筹莫展。也许根本没有思考的余裕吧。我一动不动,怔怔地忍受衬衣被腋下沁出的冷汗所浸透。在这当中,k不时地开启他那依旧沉重的双唇,断断续续地表达着自己的思想。我痛苦难耐,就像一张大幅广告贴在我的脸上,即使k也不会注意不到。可此刻,他正将注意力全部集中于自己的事情,根本没有关注我的表情。他的表白从头到尾都是一种腔调,沉重而滞钝,给我一种不可轻易撼动之感。我的一半心思在听闻他的表白,而另一半心思则为如何处理而烦恼。对他言辞中的细微之处我一无了解,只有他说话时的腔调在我胸中回荡不已。鉴于此,我不仅如方才所言那样痛苦,而且还产生了某种恐惧之感。也就是说,对方比自己优秀的念头,在我的头脑中萌发了。

    k的倾诉大体结束时,我已经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我到底是该在他面前进行相似的表白?还是缄口不言为好?我的沉默并非是在权衡利害,是真的空口无言,而且也没有表达的欲望。

    午饭时分,k和我相对而坐。女佣为我们盛饭,对我来说真是难以下咽。我们就餐时几乎一言未发。也不知道夫人和小姐何时回来的。

    三十七

    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未再碰面。k同上午一样安静,而我则陷入深刻的思考。

    我当然希望同k表明心迹,可又觉得现在为时已晚。为什么没有在他讲话时就将其打断,来个反戈一击呢?这是一个非常大的失误。至少也要在k表述时紧随其后,将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这样也许会好一些。如今k的表白已经告一段落,如果这时我又琢磨着来一次表白,怎么感觉都有些不自然。可我又不知该用何种方法化解这种不自然。我现在悔恨交加,晕眩不已。

    我盼望k再次打开隔间的门走向我。要我说,刚才就像遭遇意外打击一般,我毫无防备。我决心将上午失去的东西夺回来。于是,我便不时地抬起头,一次又一次地望着隔断门。可那扇门不再打开,k总是那样安静。

    这期间,我的头脑却被宁静所烦扰。在那个小小的隔间里,k也在想着什么吧。一想到这个,我就不能自持。我们总是这样隔着一扇门而相互沉默。k越是安静,我就越容易忘记他的存在——这本是我们相处的常态。可这个时候,这份安静不禁使我狂躁,我又不能自己打开那扇门去找他。一旦错过了对话的机会,我只能等待对方再次为我制造这样一个机会。

    最后,我竟然变得坐立不安。如果再勉强自己继续做下去,我很可能会忍不住去找k。我只得起身走向走廊,又从那里走到茶室,六神无主般地从铁壶中倒出一杯水,喝了下去。最后,我走出家门,站在大街的正中央,仿佛故意避开k似的。我也没有什么特定的去处,只觉得在家中实在有些心神不宁。所以,我随便走到哪里都无所谓,我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正月的街道徘徊。无论怎么走,我的脑海中都是k的影子。我也并非为了在头脑中摆脱k而如此徘徊,这样闲逛只是为了咀嚼他的表现。

    我首先觉得他是个谜一样的男人。他为何突然向我表明这种事情?他的情爱已经积累到必须找人倾诉的程度?平日那个他又跑到哪儿去了?此中缘由,殊不可解。我了解他的弘毅,也了解他的真挚。我相信,在决定自己今后的态度之前,有众多的事情需要和他交流。同时,我也有些厌倦继续与他保持朋友的关系。我就这样失神地在大街上游荡,眼前始终浮现k端坐屋中的情景。而且幻听到某种声音回响于耳畔,似乎说我怎么走也对k奈何不得。也就是说,我已经将他想象成某种妖怪,而且感觉自己可能一生都会受其困扰。

    当我精疲力竭地回到家中时,k的房间仍旧那样安静,仿佛毫无人气一般。

    三十八

    到家后不久,我就听到人力车的声音。那时候还没有橡胶轮胎,车声很刺耳,很远都能听得到。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我被叫去吃饭。夫人和小姐脱下的华服还没有收拾,乱糟糟地铺在隔壁房间。两位女士似乎担心回来太晚而过意不去,为了准备晚饭就着急回来了。夫人的这份亲切,对我和k没有丝毫触动。我一面对着饭桌坐下,一面惜字如金地打招呼。k比我还要沉默。由于平时很少同时出行,母女二人倒是比平时兴奋许多。如此一来,我们两个男人的态度就显得格外扎眼了。夫人问我怎么了。我回答说心情不好。实际上,我的确心情不太好。随后,小姐也问k同样的问题。k没有说和我一样心情不佳,只回答不想说话。小姐追问为何不想说话。我一下子抬起笨重的眼望着k,心中好奇k会如何回答。k的双唇又习惯性地开始颤抖。如果不知情的人看了,一定以为他正在为如何回答而苦恼。小姐笑着说是不是在考虑什么困难的事啊。k的脸变得微红。

    这一夜,我比平时更早上床休息。吃饭时我说自己心情不好,夫人挂念此事,在十点左右特意为我端来一晚荞麦汤。可那时,我的房间已经熄灯。夫人“哎呀”叫了一声,把隔壁的隔扇门拉开了一条小缝。光线从k的书桌上斜射进我的房间,看来k还没睡。夫人坐在我枕边说可能感冒了,喝点儿热的暖暖身子吧,说着便把荞麦汤送到我的嘴边。在夫人的注视下,我把那碗荞麦汤喝了下去。

    在黑暗中,我思索了很久。当然围绕着一个问题辗转反侧,却毫无办法。我忽然好奇隔壁的k在做什么,便无意识地叫了一声。于是,k也回了我一声。他现在还没睡,我对着隔扇的门问还没睡吗?他简单地答道马上就睡。我又问他在做什么,这次k没有回复。五六分钟后,我清晰地听到他拉开壁橱,铺展被褥的声音。我又问他现在几点,k说一点二十。过了一会儿,“噗”的一声吹灭灯,室内变得完全黑暗,寂静无声。

    我的双眼却在漆黑中渐渐变得澄澈明亮,我又一次下意识地叫了k一声。k也和刚才一样回应。我主动对他说,如果现在可以,希望我们能好好聊聊今天他跟我说的事情。我当然不想隔着隔扇说话,可觉得k马上就会回复自己。不料k在爽快地回应了我的两次呼叫后,却不再有什么反应,只是用极低的声音搪塞道“是啊”。这让我不由得心里再次一震。

    三十九

    无论第二天,还是第三天,k的回答始终是那种含含糊糊的态度。看他的神情,是绝对不想由自己主动触及这个问题的。当然也没有机会。如果夫人和小姐没有同时出门,我们便无法心平气和地谈论这件事。我对此心知肚明。尽管清楚,可内心还是十分不安。起初我还只是慢慢准备,等着对方开口,转而决心只要有任何机会,自己都会主动提出此事。

    与此同时,我也在默默地观察所有人的反应。夫人的态度与小姐的举止,一切皆如常。既然她们在k表白前后没有什么不同,那么k的表白只有我这一个听众。无论是核心的小姐,还是作为监护人的夫人,都对他的表白一无所知。这样一想,我内心稍稍安静了一些。我又觉得,与其强行制造机会,生硬地挑起话头,倒不如抓住自然而然的机会更好。于是,我决定暂时先不出手,将这个问题放一放。

    这种想法听起来很简单,可心中的变化如同潮汐升降,起伏不平。我看着k平静如常的样子,心中产生了多种解读。在观察夫人和小姐的言语动作时,我又对她们是否言行一致心生怀疑。人心中安装的那个复杂的机器,真的会像钟表的时针一样,一目了然地指出表盘上的数字吗?总而言之,请你这样想吧,我对同一件事,这样看看,那样看看,然后才会落脚。说得再复杂一些,那时在情理上绝对不该使用“落脚”这个词语。

    不久,学校又开学了。在课程相同的日子里,我们一起出门。如果时间合适,两个人放学也会一起回家。在外人看来,我和k还是一如既往的亲密模样。可实际上,我们都各自打着自己的算盘。一天,我忽然在大街上同k针锋相对起来。我问的第一个问题:前几日的表白,是只对我一个人说了,还是对夫人和小姐也说了。我认为今后对k的态度,必须以他的回答来决定。于是,他表明自己从来没对其他人说过。我内心一阵欢喜,认为事情与自己推测的别无二致。我清楚k比自己更加蛮横,胆子也更大。可另一方面,我又会无缘由地相信他。即便他为了学费对养父母欺骗了三年,我对他的信任也丝毫未减,反而对他更加信任了。这样说来,患有疑心重病的我,对他这样明确的回答也没有丝毫否定之心。

    我又问他打算如何处置自己的爱情。仅限于表白?还是希望自己的表白收到实效?对这个问题,他只字未答,只是默默地向坡下走去。我请求他不要有所隐瞒,向我敞开心扉。他却毅然说道对我毫无隐瞒的必要。可对我想知道的事情,他却未提及只言片语。由于在大街上无法立定脚步,刨根问底,我也只好不了了之。

    四十

    一天,我来到久违的学校图书馆,坐在一个宽大书桌的角落,上半身享受着窗口射入的阳光,手中翻着最新的外国杂志。我的任课老师要求我在下周前完成有关专业的某项调查工作。我总也找不到有用的信息,只得反复借阅这些杂志。最后,我终于找到自己需要的文章,随后便专心地阅读。忽然,书桌对面,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在呼唤着我的名字。我一下子抬起头,看到站在我面前的k。他俯身于书桌上,将脸靠近我。你也知道,图书馆是不能大声说话打扰他人的。k的动作与大家的都是一样的,但那一刻,我心中生出种种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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