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人性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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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沃夫人一听我们出了门,立时变成一副要大吵一架的样子。

    “你疯了吗,简?”她吼道。

    “要我说,应该不会比大多数不是常年住在精神病院里的人更疯吧。”简依然泰然自若地回答道。

    “我能不能问一声,你为什么要和这个年轻人结婚?”陶沃夫人之不失礼数的确让人赞叹。

    “多少也是因为他不许我不答应。这已经是第五回求婚了。我拒绝得也着实累了。”

    “那你觉得他为什么这么急切想要娶你?”

    “他觉得我有趣。”

    陶沃夫人气得喊了一声。

    “他就是个肆无忌惮的无耻之徒。我刚刚差不多就要这样骂他了。”

    “那你就说错了,而且真要对着他这样说也不太礼貌。”

    “他身无分文,你有钱。你不至于被迷得看不出来他是为了钱才要结婚的吧?”

    简依旧泰然自若,看着焦躁的嫂子好像并不关自己的事。

    “你知道吗,我觉得他不是的,”她回答道,“我觉得他很喜欢我。”

    “你是个岁数很大的女人了,简。”

    “我跟你是同岁的,玛丽安。”她微笑道。

    “但我从来没有任由自己衰老。就我这岁数来说,我算年轻的。没有人会觉得我超过四十岁。可即使这样,要嫁给一个比我年轻二十岁的人,我想也不会去想的。”

    “二十七岁。”简纠正道。

    “你难道想告诉我,你真能让自己相信,一个年轻男子会爱上一个老得能当自己母亲的女人?”

    “我在乡下住了很多年。我知道人性有很大一部分是我不了解的。他们说有个叫弗洛伊德的,是奥地利人,我想……”

    但陶沃夫人打断了她,这次再也不顾什么礼数了。

    “别闹笑话了,简。这太丢人。太不体面了。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明白事理的女人。真的,要说谁会爱上个小孩,我猜谁也不会猜你。”

    “可我并没有爱上他呀。这我跟他也说过了。当然我挺喜欢他的,否则也不会答应嫁给他;总之我把自己的感受原原本本都描述给他了,我觉得只有这样才公平。”

    陶沃夫人深吸了一口气;血液全冲上了脑门,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她手边没扇子,抓起晚报就一个劲地扇着。

    “要是你不爱他,为什么要嫁给他呢?”

    “我守寡已经守了很久了,一直过得风平浪静。我就想改变一下。”

    “要是你纯粹只是为了结婚而结婚,干吗不找一个和你岁数相仿的呢?”

    “和我年龄相仿的没有人向我求过五次婚呀。实际上他们一次也没求过。”

    简说这两句话的时候自己也忍不住笑;陶沃夫人最后残存的理智也守不住了。

    “别笑,简。我不允许。我觉得你脑子里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这太可怕了。”

    她实在承受不住,猛地大哭了起来。她知道在自己这个年纪,流泪是致命的,眼睛会肿二十四个小时,一定不忍卒睹。但没有办法,她哭得停不住。简依然平静非常;她透过巨大的眼镜看着玛丽安,若有所思地将大腿上的黑色绸裙抚平。

    “你会非常不幸福的。”陶沃夫人抽泣着说,小心地擦着眼睛,只希望黑色的睫毛膏不会被抹花。

    “我会幸福的,我觉得。”简的回答依然是她那种平和、轻柔的语气,就好比每个词后面都带着微笑。“我们已经里里外外都讨论过了。我一直觉得自己非常容易相处,一定可以让吉尔伯特很幸福,很舒心的。一直都没有人好好照顾他。我们结婚经过了慎重的考虑。而且还说好了,一旦有一方想要自由了,另一方也绝不设置障碍。”

    陶沃夫人显然已经平静了不少,足以说出这样一句尖刻的话:

    “他最后说服了你给他多少生活费啊?”

    “我本想每年给他一千的,但他坚决不要。我提议的时候他还很难过,说他挣的钱足够他自己开销了。”

    “他比我想象的还要狡猾。”陶沃夫人语气尖酸地说道。

    简停顿了一下,看了看自己的嫂子,目光和善,但也丝毫没有动摇。

    “你看,亲爱的,对你来说是不一样的,”她说,“你不像我这样守了很多年的寡,对不对?”

    陶沃夫人看着简,脸红了一下。她甚至觉得有些不自在。当然简太单纯了,不至于影射什么。陶沃夫人又恢复了优雅的神态。

    “这事太让我烦心了,必须先去睡了,”她说,“我们明天一早再继续聊。”

    “这恐怕不太方便,亲爱的。我和吉尔伯特明天早上要去领证书。”

    陶沃夫人心烦意乱地双手一甩,也想不出能说什么。

    两人成婚就在登记处的办公室里。陶沃夫人和我是证婚人。吉尔伯特穿了件挺括的蓝色西服,看上去年轻得离谱,而且明显有些紧张。这样的时刻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是考验。但简依然平静得让人佩服。她简直像一个时不时就会结婚的上流社会的女子。但脸颊上微微的红晕还是看得出在平静的表面之下也难免有些激动。这样的时刻对任何一个女人来说都是难忘的。她穿了一条银灰色的丝绒礼服,剪裁我认得出是利物浦那一位裁缝的手笔(听说是一位品性高洁的寡妇),简找她做礼服已经很多年了;但她还是略微向这个浮夸的场面让了步,戴了顶插满蓝色鸵鸟羽毛的阔边花式女帽。再加上她那副金边眼镜,这顶帽子更显得无比诡异。仪式结束,登记员(在我看来,他有些被新婚夫妇的年龄差距吓到了)和简握了握手,严格按照场面话表示了祝福;新郎稍稍有些脸红,吻了新娘。已经接受事实但心情不能平复的陶沃夫人上前亲吻了简;然后简满怀期待地看着我。很显然照当时的场面,我也是应该亲她的;我照办了。走出登记处的时候,闲杂人等都在那里不怀好意地要欣赏新婚夫妇,我得承认我有些难为情,钻进陶沃夫人的汽车里才不由得松了口气。我们径直开到了维多利亚火车站,因为这对幸福的夫妻要乘两点钟的火车去巴黎,而简非要在车站的餐厅用“婚礼早餐”。她说不能提前到站台上会让她紧张。陶沃夫人出于对家人强烈的责任心才出席了喜宴,但即使她也没法将气氛活跃起来;她自己就什么都没吃(这点我不能怪她,因为食物让人作呕,而我则本就最讨厌在午餐会上喝香槟),说话的声音也很紧张。但简热火朝天地几乎要把菜单几乎都点上一遍。

    “我一直觉得旅行之前应该大吃一顿。”她说。

    把他们送走之后,我又乘车陪陶沃夫人回到了她家里。

    “你猜他们能撑多久?”她说。“六个月?”

    “希望他们有最好的结果吧。”我微笑道。

    “别说傻话了。哪里会有什么‘好结果’。那个男的娶她除了钱不为别的,你看不出来吗?不可能撑太久的。我只希望她到时不会太痛苦,虽然是咎由自取。”

    我笑了起来。话虽善意,但听她的口气我毫不怀疑她想说的是什么。

    “要是真很快结束了,你至少还有一点安慰,就是可以跟她说一句:‘我早就说了。’”我说道。

    “我跟你保证这句话我绝对不说。”

    “那么你因为忍住了不说这句话,就可以志得意满地恭喜自己自制力傲人了。

    “她又老,又俗气,又无聊。”

    “你确定她很无聊吗?”我说。“她的话的确不多,但每次开口都能直中要点。”

    “我这辈子还没听到她讲过一个笑话。”

    吉尔伯特和简度蜜月回来的时候,我又在远东,而且这次有两年没有回国。陶沃夫人不爱写信,虽然我偶尔会给她寄明信片,但没有收到任何她的消息。我回到伦敦后一周之内就见到了她;那天我参加一个宴会,发现自己就坐在她旁边。当日来宾众多,大概有二十四个人,就像馅饼里的乌鸫一样[7],我到得有些迟,在摩肩接踵之中分不清谁是谁。坐下之后,我在桌边看到不少和我一同用餐的宾客都是在画报上为公众熟知的大人物。我们的女主人对所谓的“名人”素来有些爱好,所以当晚可谓众星云集。陶沃夫人和我两年未见,照例寒暄了几句,我于是就问了简的情况。

    “她很好。”陶沃夫人冷冰冰地说。

    “她的婚姻怎么样了?”

    陶沃夫人停顿了一下,从面前的餐盘上取了几颗咸味杏仁。

    “看上去挺美满的。”

    “那就是你预判错误了?”

    “我说过他们撑不下去的,现在我还是这个判断。这违背人性。”

    “她开心吗?”

    “他们两个人都很开心。”

    “我猜你现在很少看见他们了。”

    “一开始还是经常见到的。可现在……”陶沃夫人撅了撅嘴。“简现在派头可不小。”

    “这是什么意思?”我笑着问。

    “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她今天也在这里。”

    “这里?”

    我大吃一惊,又在桌边的客人中看了一圈。今天邀请我们的是一位很可爱也很有趣的夫人,但我依然很难相信在这样的宴会上,她会邀请某个不知名建筑师的又老又俗气的妻子。陶沃夫人看到我困惑的表情,也足够敏锐地明白我在想些什么。她淡淡一笑。

    “看一下主人左边的那一位。”

    我看了。说来也蹊跷,我当时被领进会客厅的时候,在人群之中我最先注意到的就是这个装扮离奇的女子。她的眼神中一闪,似乎是认出了我,但我竭力回忆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这位女士并不年轻,因为头发是铁灰色的;剪得很短,密密的鬈发厚实地堆在她好看的头形上。她完全没有掩饰年纪,因为在那些客人里,她出挑就出挑在脸上没有口红、腮红和粉底。那张脸孔算不上标致,而且因为饱经风霜又红又沧桑;但正因为不施粉黛,她的外表有种让人喜欢的天然之态。而她雪白的肩膀又是一种反差,那真是动人极了;一个三十岁的女子也会想要炫耀这样的肩膀。她的裙子却非常奇特。我很少见到比这身裙子更大胆的装束了。黑黄相间,胸口开得很低,下摆也随着当时的风潮剪得很短;这本像是化装舞会上的装扮,随便换个人穿都会显得荒唐,但在她身上显得那么合适,就因为它无一例外地让人联想到某种自然和天真。她古怪却不做作、夸张却不卖弄的形象最后还有一个饰物,就是用黑色的宽丝带挂着一个单片眼镜。

    “你不会是要告诉我,那就是你的小姑吧?”我惊呼了一声。

    “那就是简·纳皮尔。”陶沃夫人冷冰冰地说。

    这时候简正在说些什么。女主人转向她的时候已经预先准备好了笑容。坐在简左边的是一个白发的秃顶男子,长了一张机敏、聪明的脸,也急忙探出身子去听;坐在对面的两个人本来在交谈,也停下来,竖起了耳朵。简把话说完,所有这些听众突然全都向后仰去,靠在椅子后背上开怀大笑。桌子另一头一位男士正要跟陶沃夫人说话,我认出他是个很有名的政治家。

    “你的小姑又讲了个笑话啊,陶沃夫人。”他说。

    陶沃夫人微笑了一下。

    “她真是风趣极了,不是吗?”

    “让我好好喝几口香槟,你无论如何得仔细给我讲讲到底怎么回事。”我说。

    好了,我所听到的故事是这样。蜜月之初,吉尔伯特带简去见了巴黎很多裁缝,也没有反对简依着自己的心意挑了一些端庄的长裙;不过他还是说服简做了一两条他设计的裙子,款式更轻松一些。似乎吉尔伯特在这方面还很有天赋。他又雇了一位时髦的法国女仆。简之前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衣服她一般都自己缝补,需要“打扮一番”的时候才会摇铃召唤负责洒扫的女用人。吉尔伯特设计的裙子和她之前穿的都很不相同,不过他也很当心,没有操之过急。因为丈夫喜欢,所以简虽然疑虑,也说服自己换上那些新式的衣服,而少穿自己选的那些。当然,如此一来,她习惯的那些肥大的衬裙就没有用了;尽管不舍得,简还是把这些衬裙扔掉了。

    “所以,你也可以说,”陶沃夫人几乎是嗤之以鼻地说道,“她身上只有一条丝绸的贴身裙子。我实在惊叹她这个岁数怎么没有着凉死掉。”

    吉尔伯特和法国女仆教她该怎么穿衣服,出人意料的是她居然学得很快。法国女仆见到了女主人的肩膀和手臂,赞叹不已,说不把这些展示出来简直是罪过。

    “别着急,阿尔芳欣,”吉尔伯特说,“我给夫人设计的下一套衣服会淋漓尽致地把她展现出来。”

    那副眼镜当然是糟糕透了。谁戴了金边的眼镜都不会好看。吉尔伯特试了一些玳瑁镜框的式样,还是摇头。

    “小姑娘戴这些还行,”他说,“简,你的岁数已经不能戴眼镜了。”突然他来了灵感。“天呐,我知道了。你得戴一个单片眼镜。”

    “噢,吉尔伯特,不行的。”

    她看着丈夫激动的样子,那是一种艺术家的激动之情,不由得微笑起来。他对自己太贴心了,简希望可以尽己所能让他高兴。

    “我试试吧。”她说。

    他们去了一家眼镜店,找到了合适的尺寸;当简把眼镜得意地戴上,吉尔伯特鼓起掌来。震惊的店员还没反应过来,吉尔伯特已经亲了妻子的两侧脸颊。

    “你美极了。”他喊道。

    然后他们就去了意大利,花了几个月时间甜蜜地研习文艺复兴和巴洛克时期的建筑。简不但对自己的新形象渐渐习惯起来,而且发现自己还很喜欢现在的样子。一开始,走进酒店的餐厅时,大家会转过头盯着她看,简还从来没有被人正眼打量过,自然有些害羞;但很快她就发现这样的体验并不难受。女士们会走过来问她这些衣服是在哪里做的。

    “你觉得好吗?”她羞涩地答道。“是我丈夫为我设计的。”

    “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想照着做两件。”

    简虽然多年来过着波澜不惊的生活,但是女性的直觉她可一点也不缺。答案她早就预备好了。

    “很抱歉,只是我丈夫很在意这件事,他不允许任何人复制我的裙子。他希望我是独一无二的。”

    她总以为自己要是这样说,对面的人会笑话她。但她们没有,只是回答说:

    “哦,当然当然,我很能理解。你的确是独一无二的。”

    但简还是发现这些人在心里记下了她的款式,不知为何这还让她略觉心烦。她自忖,活到这个岁数,终于不再穿那些别人穿的衣服了,她们为什么都想着要穿她的款式呢?

    “吉尔伯特,”她说,这回少了几分以往的平和,“下回你再替我设计裙子,我希望你能设计一些别人抄袭不了的。”

    “唯一的办法是设计一些只有你能穿的衣服。”

    “你可以吗?”

    “可以,但你要帮我做件事。”

    “什么事?”

    “剪掉你的头发。”

    我想这是简第一次畏缩了。她的头发又长又浓密,还年轻的时候她一直引以为傲;要剪掉实在有些破釜沉舟,太激进了。对于简来说,最难的倒不是第一步,而是这最后一步;但她还是跨了出去(“我知道玛丽安会骂我蠢,而且我也永远回不了利物浦了。”她这样说),回国的时候经过巴黎,吉尔伯特领着她找到了世界上最好的发型师(简的心跳很快,觉得头都晕了)。走出他的美发店时,简顶着一头的灰白鬈发,活泼、别致、放肆。皮格马利翁终于神奇地完成了他的杰作,伽拉忒亚活过来了。[8]

    “我知道了,”我说,“但这也不能解释为什么简今天会出现在这里,她周围可都是公爵夫人、内阁成员之类的人物;更不能说明为什么她会坐在女主人的身边,而另一侧坐的是海军元帅。”

    “简现在是个幽默家,”陶沃夫人说道,“你没看到她一说话就把大家全逗笑了吗?”

    陶沃夫人心里的愤恨此时已是确凿无疑了。

    “简当时写信告诉我,他们蜜月结束,已经回来了;我就觉得没有理由不请他们夫妻来吃饭。虽然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事,但总是躲不过的。我知道宴会的气氛一定死气沉沉,我不会让那些真正要紧的朋友牺牲在其中,但另一方面,我也不希望让简觉得我连像样的朋友也没有。你知道我请客从来不会超过八个人,但这一回我觉得请十二个人会好一些。宴会之前我都太忙了,来不及和简碰面。她那天迟到了一会儿——那是吉尔伯特的心机——最后招摇着就进场了。你当时用根羽毛就能把我拍倒。她让其余所有的女宾都显得那么过时,那么俗气。她让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化了浓妆的老娼妓。”

    陶沃夫人喝了一口香槟。

    “要是我能把她身上那条裙子描述给你听就好了。任何人穿着都会很离谱,但在她身上就完美极了。还有那个单片眼镜!我认识她三十五年,这是第一回见到她脱下眼镜的样子。”

    “但你知道她身材不错。”

    “我怎么知道?我见到她都是穿着你第一回碰到她时的那身衣服。你那时看出她的身材来了吗?她似乎对自己造成的轰动并非毫无感觉,但已经习以为常了。想到宴会我倒是松了一口气,虽然她人是闷了些,但既然有了这样的形象,谈吐如何已经无关紧要了。她坐在桌子的另一头,我听到笑声不绝于耳,就觉得挺高兴其他宾客也在哄着她;但宴会结束之后,足足有三个男人找到我,说我的这位小姑真是有趣极了,问我简会不会介意他们去拜访,我真是惊得天旋地转。二十四小时之后,我们今天这位女主人就给我打了电话,说她听闻我的小姑到了伦敦,风趣幽默,问我是否能邀请简去她的午餐会,介绍两人认识。这女人的直觉百无一失,一个月之内所有人都在谈论简。我今天能接到这个邀请,并不是因为我和女主人认识了二十年,而且请她去过我的宴会上百次,而是因为我是简的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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